余渠

皆非我

问旧

 ·主刘师培,微量玄培。


  春日的阳光照在红楼前的日晷上,顺着永不变更的圭表下移,不知怎么那古板的石刻总像日复一日地矮了下去,一如墙角掉瓦的红漆。


  刘师培是在这样的天气走进红楼的,就像他刚来的那天一样。


  二楼的学生忙着帮新来的馆员整理新来的资料,那时的文印室坐落在离这较远的厂子旁,搬运来颇费功夫。他眼见着逼仄的房间拥塞着人,忽地一窒,低头捏了捏手中薄薄的纸张,终是拄拐走进了尽头的阅览室。


  因是新建成,蔡校长又刚接手北大不久,这百废待兴的。刘师培对着满室落灰的古籍发笑,却被扑哧的灰尘塞住,不防一呛。原本虚弱的面容瞬然憋得薄红。


  短暂的眩晕后,他才从沉闷狭窄的小室里缓过神来。捋了把额前的碎发,才知手心早已沁满了汗。窗外斜斜的阳光照在书架上,怪暖和的,他就势塌在椅子上,尚皮实的外衣披在身上,陷进原本咯吱作响的骨架。顷刻间仿佛什么都安静了,好像又没有。但他全忘了。


  身心轻盈得像融进这具血躯。不差一毫,不损一分。


  如果没有扰人的铃声,兴许他这一觉能睡很久。只是春日的风光固然淡薄①,却终也寄了人的颜色。由薄红入青白,他也不过用了短短半生而已。


  ——十八年。


  


  遥遥地想起,那似乎也是个春天。他自扬州入入沪,在船上消磨尽十几日的好光景。尽管生在水乡,自幼便会凫水,那些时日也不知怎么,竟像条翻了眼的鲶鱼,倒在砧板上。那时也想到死,不过到底是青春的肆意。


  就像这骤然而逝的春光。


  他伸手,拨开满园春色,窥见阡陌朝阳。


  这些年,他已不常忆起义山了,读梦得的诗也嫌太迟。唯独乐天的一句话时时入梦②,让他短暂地脱离那血影刀光、苦海漂泊,也没有哪个无常小鬼拿他问罪了。


  漆影婆娑里,他难求定数。


  “论平生功业,黄州惠州澹州”③


  他不明地笑出了声。慢条斯理地看向窗外的薄日,眼见那中天之日过了午时,竟是一寸寸地矮下去了,像一锅沸腾的热水蓦地浇在冷器上,铸成短刃,见血封喉。


  年轻时候,也拾了些细软,迢迢登路。那时的扬州早已没了珠帘。清冷冷的月光照在女子腕间的朱砂上——这或是她余生最想祛除的——他只急忙地怀抱了她,热气打在耳垂畔还未散,人就已经消失在桥的尽头。


  和古往今来的所有赶考的书生一样。


  只是他赴的不是琼宴风流,是剥了人皮的生死局。


  长到十几岁都没见过血的小少爷被迫扣动扳机,却不知这一声空响,在他过后十几年的人生里,正中眉心。④


  经年永隔,嶙峋的病骨无法再拼凑起一幅千里江山图,只好羸弱得拄杖喘息。他提笔的手变得颤颤巍巍,每一次着墨都像附在纸上的伥鬼,在没日没夜地吸他的精气。


  但他不能停。他只好快,再快……


  


  “申叔,申叔——”


  细密的冷汗濡湿前襟,湿冷之际他猛然惊醒。面前学生模样的人含着一双担忧的目,水汪汪的秋瞳像极了深巷的井水。刹那间,他像被抽去了所有气力,勉强支起的微笑也消尽了他最后的意识。


  年轻的学生愣愣地看着教授如纸折子般倒下,急忙去扶时,只搂得一副空空的骨架——


  他早已没了惦念。⑤


  只恨旧冬尽去,连一片新雪都不肯为他拂留。


  


  重症监护室的灯亮了又灭,妻子捏着薄薄的病危通知书哭得嘶哑。不知多久,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在走廊尽处响起。风尘仆仆的男人挂着长衣匆忙赶来,顾不上半身的泥点,他朝长凳上的人开口道:


  “何先生,申叔怎么样了?”


  被喊中的女人一晃神,抹泪道:“整一天都没个消息。那儿的灯灭了好几次了,人一直没出来。医生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了。”


  言罢便将手中的纸递给了他。


  男人沉默着接过,任失空的身体顺着墙壁滑落。医院冰凉的气息似乎都凝聚在额头,他忍不住涔涔落下汗来。无力去看那锥心的文字,他只是呢喃着:


  “申叔他很好,很好……只是我来晚了,他该怪我了……”


  不知是重症监护室外太过安静,还是悲伤亚过无感,那日的何震,居然从窸窣的水声和呼喊声外,听见第三种声音。


  她于是抬头,又低下。模糊的视线里,依稀是她站在天窗下,双手合十。


  问我神佛,何以解脱。


  那一刹,她恍惚看见了丈夫在新婚之夜,身负青囊远离桐乡的背影。也是在那一夜,她真正剪掉了自己的辫子。


  


  等到刘师培醒来,已是次日将明。仿佛大病一场的他,睁开双目即是大片的雪白,只是奇怪,明明平日洁白到窒息的颜色,如今也觉得分外可爱了。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苍白皮肤下“突突”跳着的青脉,忽的感觉到一股从未有过的轻松。


  于是他又笑了。直到凉风灌肺,呛得他不得不停下,把余留的精力留给咳嗽。


  “你还知道醒么?”


  在外守候一天一夜的皖江友人满眼青黑,形容憔悴。只是嗔怪的话还未及出口,便急得放下热水,为好友抚肩了。


  顺了半天气,刘师培才缓过劲来,黑曜石般的眼睛亮亮的,仿佛重新注满汪泉。陈仲甫不得不感慨,该说不愧是江南风水养的人物么,不过幸好。


  时隔数年,他还能再见好友焕发生机的样子。


  “仲甫,我很好。”


  窗外的暖阳照在两人身上,映得他们好似多年以前,青墙外的惊掠相逢。⑥


  “你啊,怎么又说倒就倒,可把阅览室管事的学生吓着了。”言未至半,陈仲甫默默咽下后半句。


  还用人听不懂的吴音呢哝了旧友的名字呢。


  “何先生是女儿家,这两日她又是奔波又是守夜,怕她累倒,我就找了个空病床的位置让她去休息了。”


  “到底拗不过你。”刘师培浅浅笑着,间杂着咳嗽声,像风过山林。


  “那个,德潜他外出讲学去了,一时还没赶回来。”陈仲甫迟疑了一下,到底还是说了出来。


  病床上的人仍是笑着的,仿佛没听到似的。


  是真是假呢。昔年书店的旧伞⑦,阅览室的背影,病房外的踱步,他该信吗?都不重要了。如果可以,他情愿醉在昔年的东京夜雨里,胡醉不归。


  就让时光慢点,再慢点。


  让他能有点时间,多陪陪阿震和母亲,和旧友多闲话几句,又或者,多印几张新的讲义。就让他沉溺于此刻的微光吧。


  有谁能知道,或许他真的见过神明。


  他曾在他的眸中,有过片刻停留。随后便如旧岁之雪,顷刻消尽。


  


  注:


  ①“春日里的事物都太浅薄”——余秀华


  ②“向使当日身便死,一生真伪复谁知”——白居易


  ③“问汝平生功业,黄州惠州澹州”苏轼诗,有改动。


  ④史铁生语,化用。


  ⑤在lof上看到的,一位刘培同人写的“对人世早没了眷恋”,灵感来源。


  ⑥嗯,自己抄自己的,《旧事》开头。


  ⑦很早前写的玄培,名字已经忘记了。大概是书店避雨借伞的故事,地点在东京。


         os:几百年没碰我cp了。上述全部瞎写,不存在任何史料考证。勿cue。

  

 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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